谁杀死了未亡人——读江户川乱步《阴兽》

本文整理自“莺见”微信公众号:


(全文约5600字,阅读大概需要11分钟)

这一次我阅读的是民主与建设出版社在2022年出版的《阴兽》。这仍然是一本小说集,包含了七篇江户川乱步的中短篇小说,其中《D坂杀人事件》、《天花板上的散步者》和《两分铜币》都是乱步的代表作。

事实上我购买的是一套4本书,有一些失误,因为不同出版社出版的小说集之间总会有重复,这一本《阴兽》中就收录了《人间椅子》——我已经有了一本《人间椅子》的书。

受限于篇幅,本文我仅会讲述《阴兽》这一中篇作品,其余篇幅将会在后文中依次出现。

初见静子

在这部小说中,主人公“我”是一个推理作家,但小说人物中并非只有这一个推理作家,还有另一位称之为“大江春泥”的神秘人,从线索上看,明显乱步将自己影射为这位大江春泥而不仅仅是“我”,整个故事围绕着这位从未出场的人物展开。

去年秋天,“我”忽然想看佛像,因此去博物馆游览。在这里,“我”意外邂逅了一位端庄优雅的女士,并有一种迷上了她的心境。意外的是,“我”观察到她脖颈处有一道粗肿的红色痕迹,猜测可能是胎记,也可能近日留下的伤疤。

经过交谈得知,她是实业家小山田六郎的夫人小山田静子(以下简称为静子),也是一位推理小说爱好者,并且是我的书迷。

双方互留下了联系方式后,“我”与静子开始了数月的书信之交。大概半年后,也就是“今年”二月,她的来信中透露了一丝不安的成份,并询问起了一位叫做大江春泥的作家。

终于有一日,静子忍不住前来拜访,寻求“我”的帮助。一问之下,她道出了一个可怕的故事。

恐吓信

原来,静子在家乡福冈的女校读四年级时,与一位叫做平田一郎的青年有过一段恋情,静子并未付出真心,但对方却动了真格。静子疲于被其骚扰。就在这时,静子家里发生一场变故,为了躲债连夜逃奔外地,静子就这样迅速摆脱了平田一郎的纠缠。

后来,静子嫁给了大她十来岁的实业家小山田六郎,两人搬到了东京居住,度过了七年时间,其中小山田六郎去欧洲工作了两年,回国后已积累了不菲的资产。静子早已将平田一郎这个人忘的一干二净,但似乎小山田六郎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过平田的事,静子自然予以否认,但却意外收到了平田的来信。

信件的内容无非是痛斥静子当年的不辞而别,吐露多年来自己的苦楚,并声称发现了自己具有写推理小说的天赋,现在化名为大江春泥发表作品。平田还说将执行对静子的复仇计划,这并非空谈,作为证据,他还列举了静子家中的繁琐细节,包括某一日静子在什么时间看书,看的什么书,几点钟吃饭,喝的是什么,又是几点钟上厕所,几点钟就寝,甚至包括床上辗转反侧的细节。这一切就如同大江春泥就在静子家中一般细致入微,让静子感到十分惊悚。

静子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和求助,因此来找作为推理作家的“我”寻求帮助。因为“我”之前对静子有所好感,加上她对“我”如此信任,因此“我”自然答应下来。在安慰好静子离开之后,“我”开始了寻找大江春泥的行动。

“我”对大江春泥进行了一番描述,说他的作品阴暗、变态、血腥、暴力,与“我”的写作风格正好相反,因此两人常常口诛笔伐,不过往往是“我”先发起的论战,对方偶尔做轻微回应便不再理会,让我十分恼火。不过一年前大江春泥忽然停止写作,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连杂志社的编辑也联系不到他。但不曾想竟然通过静子得到了春泥的动静。

大江春泥是一位性格极度孤僻的人,用现在的词语“社恐”都不足以描述。坊间传言他终日躺在凌乱不堪的床上进行写作,连吃饭也是如此。任何人要想拜见他都会被无情地拒绝。而且,春泥经常变换住所,这让他的行踪变得更加捉摸不定。

要想找到他,“我”动用了一些人脉,比如杂志社的外勤记者本田。本田是为数不多的见过大江春泥本人的人。据他描述,春泥身材臃肿,皮肤松弛,神情呆板,双眼黯淡无神,且不善言辞。注意,这里其实是乱步为后续的情节设计的伏笔。

本田提到他可能在浅草公园附近看见过大江春泥伪装成小丑在发传单。“我”将大江春泥写给静子的信给本田看,他一眼便辨认出这就是春泥的笔记。这下几乎可以实锤写信的人就是大江春泥了。

本田答应“我”帮助寻找大江春泥,但是“我”仍然禁不住前去大江春泥曾经住过的居所打探情况,结果一无所获。就在这个时候,静子又打电话告诉“我”发生了令她担忧的事情。

初次探访

她邀请“我”前去她家,并充满暗示性地相约在她丈夫不在家、佣人外出的时间。“我”自然满口答应。静子家的宅院外是新砌的水泥围墙,墙头上插满了防盗的玻璃碎片,后面似乎有一条河流经过,看似漫不经心的描述,其实是后续剧情的重要铺垫。

见到静子后,她又递给了我另一封信,显然又是大江春泥写来的。这一次春泥传达的信息是他能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静子的一举一动。这种被监视着的感觉实在令静子发狂。

这里就引出了一个悬念,大江春泥如何能够实现如幽灵般地在别人家里监视而不被发现呢?静子引导我观察天花板,并说起了一件事。她之前收到大江春泥信件的时候,不经意间听到有非常细微的金属碰撞声从天花板处传来,似乎是某人怀表的滴答声。顿时联想到可能有人藏在天花板上。而卧室的天花板刚好有一处缝隙,足以窥视室内的一举一动。如果大江春泥躲在上面,那么他信件中关于静子生活细节的描述就顺理成章了。

“我”听到这个故事后,想到了大江春泥的一篇小说——《天花板上的游戏》。当然,这里乱步实际上非常自恋地暗指自己的作品《天花板上的散步者》,也在我买的这本书中。如果大江春泥仿照自己作品的情节做出这样的卑劣的事,倒也不是说不过去。

为了打消静子的顾虑,“我”决定爬上天花板一探究竟。最终乱步交代了几个关键信息:

  1. 天花板在去年年底大扫除,用碱水洗过;
  2. 但是三个月间仍然落下了细微的灰尘,寻着模糊的痕迹,似乎能看出有人活动的迹象;
  3. 捡到了一个印有特殊英文字母的金属纽扣

“我”由此推断,大江春泥确实上来过,并不小心遗漏了一只纽扣。不过他也就这点能耐了,并不会做出进一步的过激行为。“我”建议静子搬到了二楼的卧室,并找人晚上在墙外巡逻,保证静子的安全。

然而两天后,小山田六郎的死讯就到了。

小山田之死

小山田被发现于河中一艘船的厕所之下,他光着身子,戴着一头假发,身上有多处刺伤。鉴于之前的恐吓信之言,自称为大江春泥的平田一郎是凶手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了。只是有几处疑点百思不得其解,平田为何将小山田的衣物剥去,又为何给他戴上假发?

在小山田家里的吊唁会上,“我”向静子表达了懊悔之情,毕竟之前是自己太过轻视大江春泥,从而没有让静子报警。静子这时候向“我”讲述了一件前一天晚上的怪事。

静子将卧室搬到了二楼后,摆脱了天花板的潜在威胁,但是依然没有摆脱被偷看。前一天晚上,她偶然间看到窗外有一张脸一闪而过。

到这个时候,“我”终于报警,并申请人身保护。接下来就是漫长的寻找大江春泥的过程,中间穿插一则本田在马戏团的经历,因为最终也没什么结果,不再赘述。唯一的进展就是“我”在一家假发店确认了小山田死亡时戴的假发实际上是他自己买的。同时,由于静子本身就是“我”的仰慕者,慢慢地,“我”与她感情逐渐升温。

日本人真是把未亡人这一套文化玩的很溜,历史底蕴很深厚。

接下来的一件事大大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一日,“我”从静子家离开时叫了一辆出租车,“我”突然发现司机戴的手套很特别,因为那双手套上镶了一种纽扣,和“我”在静子家天花板上捡到的是同一种,而且刚好也缺失了一枚。一问之下,原来这名司机曾经常常为小山田六郎开车,去年年底,小山田把这副手套赠予了他。

为了进一步确认,“我”花高价将这副手套买下,和之前捡到的纽扣一对比,刚好合适。而且打听到这种手套的品牌是英国的,在日本并没有售卖,大概率就是小山田之前在欧洲工作时购买带回国的。

这就造成了一种矛盾。之前的推理是大江春泥曾经潜入到静子家的天花板上,不小心留下了那枚纽扣。现在得到的信息反而是小山田自己留下了纽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再联想到小山田死亡的那条河的上游,其实就在他家后面,于是“我”作为推理作家的专业性发挥了作用,拼凑出一段惊世骇俗的真相。

初次推理

这里加入了一段新的素材,即“我”在静子的同意下撬开了小山田书房的抽屉,从里面找到了他的日记,里面清楚地记录了他在与静子结婚时是知道平田一郎的。此外还有大江春泥的《天花板上的游戏》,以及一张印有大江春泥笔迹的报纸,上面似乎有临摹的痕迹。

根据以上种种线索,“我”得出的结论是,整件事和大江春泥没有关系,全部是小山田六郎的自导自演,他的死亡实际上是一场意外。

小山田过去在欧洲工作数年,染上了性虐的恶习。回国后,旧习难改,妻子静子便成了受害者。“我”与静子在博物馆邂逅的那一次便观察到她身上似有鞭伤,就是其丈夫小山田的所为。

时间一长后,如此游戏已经无法满足小山田的怪癖。他关注到了大江春泥的《天花板上的游戏》,其内容正合其意。于是他便模仿起故事的主人公,钻到天花板上偷偷观察静子的一举一动,满足自己偷窥的趣味。

后来,他怀疑大江春泥就是平田一郎,于是发挥病态的想象力,杜撰出一出残忍的闹剧。他模仿报纸上大江春泥的笔迹,以其口吻写下了那些恐吓信,并观察静子的反应。这也就解释了那些信件中为何有如此详细的细节,因为写信者就在场!

那最后小山田是怎么死的呢?前面提到过,“我”建议静子搬到二楼的卧室居住。小山田便无法从天花板上窥视了,于是他换了一种手法。他之前看到过大江春泥的相片,于是便买了一顶相似的假发(小山田本身是秃头),爬上二楼,打算从窗口前一闪而过,吓唬静子。而静子确实在小山田死亡前一天见过窗户上的一张脸。

不幸就发生在这个时候,可能是小山田没有站稳,从二楼上摔了下来。前面说过,静子家背后就是一条河,房子与河之间是围墙。小山田一定是先摔在了墙头上,然后掉到了河里,被河水冲到了下游才被发现。

至于小山田身上的多次刺伤,实际是墙头上的防盗玻璃碎片造成的,这也是前面埋下的伏笔。

“我”将上述推理说给静子,她应该恍然大悟,但是表现得很平静,似乎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接下来,“我”在外面租住了一间房,用以与静子约会,甚至尝试起了同样的性虐游戏。醉生梦死了20多天后,一次我从静子家回家的路上,碰巧又遇到了之前卖给“我”手套的出租车司机。

“我”偶然间问到去年是什么时间小山田把手套送给他的,他回答是11月28日。“我”忽然惊呆了,赶紧让他送自己回静子家,又向佣人和静子都确认了一遍,去年12月25日大扫除时曾经拆洗过全部的天花板,不可能有东西遗漏在上面。

这也意味着产生了一个时间上的逻辑矛盾,如果小山田在11月28日便将遗失了一枚纽扣的手套送给出租车司机,那么在经历了12月25日大扫除后的天花板上怎么可能还能找到那枚纽扣?难道纽扣先是掉到了上衣口袋,然后再掉在天花板上的?概率不大。情况急转直下,“我”之前的所有推理都可能会被推翻。

一个几乎已成既定事实的推理瞬间被推翻,也是很多悬疑作品的惯用伎俩。

反转

现在回味起来,似乎这一切的推理所依赖的线索都过于明显,好似有人故意让“我”看到一样。“我”又打电话给本田,向他确认所见过的大江春泥妻子的形象:圆脸、梳着西式发型、有脸贴着止痛膏、戴着近视眼镜、镶着金牙。

由此,“我”又勾勒出了一个全新的真相,我找到静子,向她讲述了这个故事。

小山田去欧洲工作的两年间,为了排解寂寞,静子名义上每日下午外出学习插花和茶道,实际是以其卓越的文采成为了一名作者,创作过《一人二角》的作品。基于此,她想出来一人分饰三角的完美计划。她以平田的名义租住了房子,作为收信地址,并以大江春泥的名义创作小说。于是,写小说时,她是大江春泥,与记者见面时,她乔装成大江春泥的夫人,回到家时她又是小山田夫人。

由于她伪装成男性的大江春泥,因此她必然需要深居简出,行踪不定,避免与人接触。与记者见面时也是特意打扮的,贴在右脸的止痛膏实际上是遮掩她脸上的一颗痣。“我”分析之前收集到的大江春泥的居住地,全都在小山田家周边,因为静子假意外出学习插花和茶道,不可能离家太远。

等到小山田回国后,她就不再方便如此行事,也正是这个时候,大江春泥忽然就销声匿迹了,坐实了她就是大江春泥本人。这段经历让她心驰神往,不想再受丈夫的拘束和折磨,于是她策划了一场意外。

小山田笔记中的记录是她伪造的,天花板上的纽扣也是她放上去的,她甚至与“我”的邂逅都是计划好的, 并引导我发现了纽扣。最后,她在卧室里将小山田推了下去,造成他的死亡,这就可以解释小山田死亡时为何是赤身的。唯一的漏洞,就是那副手套,静子根本不知道那手套早已被小山田送给了出租车司机,漏出了破绽。

静子听完这一套推理,只是掩面躺在床上一言不发,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对于这样一名精于心计的女人,同时可能是一名杀人犯,我无法与之共处。

静子之死

第二天,“我”通过晚报得知了静子死亡之消息,她同样在河中被发现,与小山田一样。

这个结果能说明什么呢?乱步给出了几种答案:

  1. 静子被揭穿后,畏罪自杀;
  2. 静子被所爱之人指责,心碎自杀;
  3. 被大江春泥所杀

由于她最后没有对我的推理做出回应,因此即便猜测种种,“我”也不能断定真相。

“我”尝试去确认平田一郎的身份和踪迹,无奈他始终下落不明,无法找到。如此心病,将始终萦绕在我余生的心头上。

总结

是“我”间接导致了静子的死亡吗?恐怕没有确切的答案。在乱步不少的作品中都给出了2个结尾,这也是推理小说的常见开放手法,更容易引起读者思考和共情。《阴兽》是少有的不止2个结尾的作品。

“阴兽”一词并不常见,即便如此,我们也能大概参悟其意义。大江春泥就是那头难以琢磨的隐秘怪兽,多次行凶却从未露面。如果真如“我”最后所推理那样,外表看似人畜无害的静子,竟然能设计出如此环环相扣的故事,不免让人心生畏惧,感叹人心叵测。但是,如果真的是所谓平田一郎策划的这一切,那么就更加令人可怖了,他从未现身,却实现了恐吓信的承诺。

总体来说,《阴兽》是典型的本格推理小说,其中预留的伏笔、悬疑的设计、多次推理反转、半开放的结局都堪称一绝,是一部不错的作品,一人多角更是乱步欺瞒谱系中的经典元素。至于其中的一些少儿不宜情节,对于乱步乃止日本人来说都是常规操作,我们后面还会分析一部更丧心病狂的作品。

(文中大部分图片采用AI生成)